6、丹麥廣播公司 Philip Khokhar：您之前也明確說過，中國政府如果要求華為開展間諜活動，您會關閉公司。對于這樣的回答我感到非常好奇。從實踐上說，您怎么能夠做到？您怎么能夠做到關閉華為，而且確保關閉之后，華為不是被國家接收呢？

任正非：中國政府從來沒有要求過。因為中國政府最早并不知道網(wǎng)絡還可以有后門，是因為美國政府不斷編造謠言打擊華為，中國政府才開始越來越重視網(wǎng)絡安全的。在這方面，中國經(jīng)歷了一個成長過程。

我們接受了英國最嚴格的審計，英國對我們公司進行審計的人都是世界級的資深技術專家，他們審計后認為我們沒有主動惡意的網(wǎng)絡安全問題，同時認為我們的軟件質量需要改進。英國給予了我們較大的信任，所以過去十年我們在英國有比較大的業(yè)務發(fā)展；我們也相信英國，在英國建立了網(wǎng)絡安全認證中心。

Philip Khokhar：假設中國政府對華為提出這個訴求，哪怕您也是一位強有力的領導者，怎么能夠做到對中國政府說“不”？

任正非：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楊潔篪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已經(jīng)表明“中國設備不允許安裝后門”；李克強總理在人大會議上也表明“絕對不允許安裝后門”。這都是很高政府領導的指示。

7、瑞典《工商業(yè)日報》 Johan Nylander：最近您在接受《經(jīng)濟學人》采訪時，提議可以由一家非中國的競爭對手購買許可華為的所有5G技術，以及公平無歧視的使用華為的5G專利。自您表態(tài)后，各方有沒有做出反應？特別是愛立信有沒有就使用華為的5G專利與華為進行對話？

任正非：首先，這是一個很大的課題，表達這個概念之后，不會在短時間內有公司作出決定。作為愛立信，本身并不需要從我們這里購買這些專利，因為我們和愛立信之間的專利已經(jīng)是互相許可的，我們之間是全部開放的。愛立信自己完全有條件發(fā)展起來，不必要付一大筆錢來購買許可。我認為需要的是美國公司，因為美國缺這些技術與專利，它沒有這步臺階，上另一步臺階時是有困難的。眼前還沒有什么大公司與我們接觸。

Johan Nylander：再確認一下，您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收到美國的大企業(yè)的任何反應？

任正非：是的。反應比較頻繁的都是一些中間商，他們希望來做一個橋梁，并不能代表大公司。我們認為，橋梁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還是直接和相關的大公司進行溝通。

8、瑞典《工商業(yè)日報》 Johan Nylander：第二個問題，美國正打算向華為的競爭對手，包括愛立信在內，提供資金或者信用額度，以幫助他們獲得競爭優(yōu)勢。您對這種商業(yè)或者貿易實踐怎么看？您覺得這種做法公平嗎？特別是美國同時還在指責北京政府為中國企業(yè)提供國家支持。

任正非：第一，如果美國政府能給愛立信、諾基亞貸款，或者給購買它們設備的客戶貸款，這應該是一個積極的措施，我們可以理解和支持。我認為，這對人類社會是有好處的，任何一個新興事物在發(fā)展過程中，并不是一開始就能積累起資金，因此，對美國政府的做法表示理解和支持。

第二，對于華為公司來說，我們沒有這種條件得到支持。這些年我們運營所需資金90%都來于自身經(jīng)營積累，通過經(jīng)營活動持續(xù)為公司貢獻現(xiàn)金流。因此，我們在資金上本身沒有缺口。我們?yōu)槭裁窗l(fā)展這么快？一是我們有錢。二是決策非常簡單，沒有像資本市場上有很多股東天天吵，等他們吵完，這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公司大家決策意志比較統(tǒng)一，很快能決策，投資大量資金干，這是我們的特點。

至于買方信貸，這是國際通行的一種做法，世界各國對出口企業(yè)進行幫助都是正常的。比如，飛機大量靠融資租賃，租給航空公司用，航空公司七、八年時間把款還完，這架飛機就是航空公司的了。這種融資租賃是國際通行行為，我們支持美國政府對愛立信、諾基亞的支持行為，讓他們多占一點市場，我們少占一點，就不會產生矛盾了。

9、芬蘭《赫爾辛基日報》 Katriina Pajari：關于企業(yè)聲譽問題，有人覺得與華為相比，諾基亞更加透明可靠。您個人對這一說法怎么看？您真的覺得諾基亞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清白嗎？

任正非：芬蘭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一是，安卓系統(tǒng)來自于Linux，它是1991年芬蘭人發(fā)明的，開源以后產生今天的安卓，這個貢獻是非常偉大的。二是，我們與芬蘭的坦佩雷大學合作，發(fā)現(xiàn)了BM3D濾波降噪的方法，讓我們的手機攝像頭可以在黑暗的狀況下拍出清晰的照片，這個技術來自于芬蘭一所大學的論文。三是，諾基亞曾經(jīng)是我們膜拜的榜樣，一個做木材的公司變成世界的手機大王。但是后來諾基亞走了一個彎路，因為它沿著工業(yè)時代的道路走下去，工業(yè)道路是“質量第一”，世界上二十年不壞的手機唯有諾基亞，曾經(jīng)有人讓我?guī)退抟幌率謾C，我發(fā)現(xiàn)是二十多年前諾基亞的手機，我認為他應該拿著這個手機到諾基亞博物館換一部新手機，這說明諾基亞手機堅持走工業(yè)道路。但是信息社會的技術換代很快，用戶體驗變得比手機質量更加重要，它在這個問題上的觀念落伍了。諾基亞仍是一家偉大的公司。

第二，關于透明的問題，社會上總認為華為不透明，其實華為是超級透明的，為什么？因為十幾年來我們的審計報告都是KPMG做的，哪一筆錢來自哪里，財務報表上清清楚楚，美國政府應該看這個報表。有人覺得，華為不上市就不透明，哪不透明呢？我們是員工集資，是一種新模式，也可能未來大多數(shù)企業(yè)會使用這種模式。這種模式和北歐有什么區(qū)別？沒有區(qū)別。換句話而言，我們就是員工資本主義，沒大富翁。不是華爾街大股東資本主義。每位員工都有一點股，相當于退休保障金，讓他在退休以后維持一定的生活條件，他在生病時有一些補充的醫(yī)療費用。我們這種模式不就是向北歐學習的嗎？北歐不就是人民資本主義嗎？北歐是最富的國家，但是北歐沒有大富翁。挪威超級富裕，但是人們都是開小小的汽車，住小小的房子。我每次回來都給同志們講“向挪威學習”，我們買汽車都買大大的，買房子也買大大的，我們還是一個發(fā)展中國家，怎么能讓奢侈盛行？應該把錢省下來用于生產和投資。

其實我們沒有任何不透明的地方，完全是在陽光之下。三十年來，全世界所有人，包括美國中央情報局等機構都是緊緊盯著我們公司，沒有盯出問題來，怎么還不透明呢？我們跟諾基亞一樣，都是透明的公司。

11、瑞典國家電視臺 Ulrika Bergsten：有可能由于中美之間目前的沖突，對您個人層面造成了影響，因為您的女兒現(xiàn)在還在加拿大被扣押，您怎么看這件事情？您覺得這件事情是有意給華為施加壓力還是給中國施加壓力？

任正非：我女兒被扣在加拿大的事情，應該由司法程序來決定。

Ulrika Bergsten：您認為您女兒這件事跟目前中美關系沒有任何關聯(lián)嗎？

任正非：我現(xiàn)在也不確定是否有關聯(lián)。孩子大了，受點磨難也能理解。我有三個小孩，他們都很自立，也很堅強。我結過兩次婚，現(xiàn)在的太太是姚凌，她是一個溫柔、負責任的母親，為了女兒的成長，在家待了二十年，默默地輔導孩子學習，培育了孩子優(yōu)秀的品質和努力學習的好習慣。當然，孩子自身的努力是重要的，母親的心血澆灌也很重要。三個小孩的培養(yǎng)，我付出太少，忙工作去了。

小孩經(jīng)受一些風雨考驗，對他們的未來不一定是壞事。至于晚舟經(jīng)歷的這個風雨，我們不希望把這件事情與國家牽連，也不希望國家做出犧牲和讓步來救我們，因為國家犧牲的是窮人的利益。我們認為，還是自己靠法律手段來解決這個問題。

12、挪威廣播公司 Philip Lote：考慮到目前的政治環(huán)境，一些大的運營商正準備做出5G投資決策，您對他們有什么樣的建議，他們應該基于什么東西做出這樣的決策。比如說選哪家合作，他們的依據(jù)是什么？多大程度上會考慮政府的要求？在當前政治環(huán)境下，您會給歐洲國家政府什么建議？

任正非：我非常支持歐盟的數(shù)字主權建議。因為數(shù)字主權和過去物理主權同樣重要，過去物理主權牽涉到地緣政治，信息化沒有地緣，信息在全球流動，還是要有數(shù)字主權。每個國家都要建立自己數(shù)字主權的概念，我是非常接受的，也堅決支持數(shù)字主權戰(zhàn)略和訴求，我們盡可能把歐盟所需要的基礎設施做出貢獻。同時堅定不移面向AI和鯤鵬的編譯器、Mindspore等關鍵技術開源給歐洲和全球的開發(fā)者，開源以后就能讓歐洲小公司在上面創(chuàng)新，它們的創(chuàng)新可以輻射到全世界，也會輻射到中國來，改變它們的經(jīng)濟結構和收入結構。我們堅決支持歐洲在數(shù)字生態(tài)上規(guī)?；l(fā)展，這是我們的決心，也是我們將來的愿望。

Philip Lote：但考慮到目前的政治環(huán)境，您覺得在運營商做決策時，產品的技術、速度和質量有多重要？應該在他們的決策中占多大比重呢？

任正非：這很難說。有些人愿意買這樣的，有些人愿意買那樣的，這些都是可以的，否則社會上的商品全部是愛馬仕，這不現(xiàn)實。還是會賣不同的產品，這是根據(jù)使用情況來看。但是基于政治購買商品，我認為這不是太合適，因為基礎設施商品會有一個很長的使用過程，這一步落后了，后面可能就步步落后了。

舉一個例子，歐洲在一千多年前應該落后于中國，中國的唐宋文明達到當時世界的繁榮頂峰，清明上河圖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當時的真實寫照。為什么這幾百年歐洲進步非?？欤袊萑胴毟F落后呢？因為歐洲發(fā)明了火車、輪船，中國還是馬車，火車速度比馬車快，輪船裝貨比馬車多，導致中國近幾百年在工業(yè)化上落后于歐洲，歐洲發(fā)展起來了。速度決定了成就。

所以，現(xiàn)在選擇5G時，要選哪個設備最快，能夠大帶寬、低時延地支撐信息社會的發(fā)展，這也是一個新的發(fā)展機遇，應該選擇好的設備。我認為，愛立信、諾基亞、華為、三星都是很好的設備，能夠支撐網(wǎng)絡，都可以選擇的。至于怎么選？運營商自己的決策體系去考慮，要考慮速度，速度決定了社會進步。歐洲為什么比中國進步快？就是因為火車和輪船比中國馬車快。

13、芬蘭國家公共服務廣播公司 Juha Matti Mantyla：可以肯定的是，中國在輪船和馬車的競賽上是趕上來了。就華為而言，你們是怎么超過愛立信和諾基亞的？為什么美國在移動行業(yè)沒有自己的公司了？中國采用了什么方法？為什么這么奏效？

任正非：首先，華為和愛立信、諾基亞是比較友好的，我們共同發(fā)起成立了5GAA(5G汽車聯(lián)盟)、5G-ACIA（5G工業(yè)自動化聯(lián)盟）等組織，這些對未來歐洲工業(yè)現(xiàn)代化是有很大貢獻的。歐洲的最大特點是人的文化素質很高，人口數(shù)量很少，人工智能可以使歐洲少量的人口生產大量的商品，未來歐洲人工智能的振興應該是很厲害的。5G只是人工智能的一個支撐系統(tǒng)，我們和愛立信、諾基亞在友好合作過程中推進。在前進道路上，我們之間有矛盾、有競爭，也有合作，這是促進相互進步的動力。

Juha Matti Mantyla：之前，美國有很多有競爭力的電信公司，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您覺得華為和美國電信公司之間的差異在哪里？美國電信公司為什么會消亡？他們?yōu)槭裁礇]有競爭過華為和北歐的電信公司？

任正非：美國公司最主要是走錯了路。美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科技國家，美國用最強大的方法強制向世界推行CDMA、WiMAX，結果世界走的是WCDMA的道路，走的是歐洲標準的道路。美國公司沒有持續(xù)跟隨3GPP的步伐來研究，走出國門不被接受，財務狀況就差了，美國公司自己就湮滅了。因此，美國公司之所以消亡，不是華為崛起之過，而是它們自己走錯了路。

14、丹麥廣播公司 Philip Khokhar：您在之前的采訪中曾經(jīng)非常明確地贊賞過美國總統(tǒng)，說他在減稅方面做得很好。與此同時，很多人說特朗普總統(tǒng)也是華為公司層面以及您個人層面面臨的一系列困境背后的總架構師。您對美國總統(tǒng)到底怎么看？

任正非：我認為，全世界都應該向美國總統(tǒng)學習，把稅降下來，讓企業(yè)有更多錢來發(fā)展。但是特朗普一邊減稅，一邊拿棒子打世界各個國家，嚇得每個國家都不敢去投資。美國減稅的目的是為了吸引外來投資，誰都不敢去投資，減掉的稅誰來繳？沒人來繳，美國就會陷入財務困難。如果一邊減稅，一邊與世界各國友好，估計美國經(jīng)濟會有很大振興?，F(xiàn)在美國一邊減稅，一邊進入困境。

中國政府也在減稅，逐步降低稅賦，減輕企業(yè)壓力，增強企業(yè)活力。我們認為，各個國家都會走這個路，因為高福利最終會讓社會承受不起的。

Philip Khokhar：但肯定有一些時候，您做夢的時候會希望特朗普在下一次連任的時候失敗。

任正非：首先，我從來沒有夢到過特朗普，因為我并不怎么想念他；第二，他競選失敗與成功，與我們都沒有太大關系。下一任總統(tǒng)上來也不會撤銷實體清單，美國不會有人站出來為華為說話的。所以，我們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實體清單會長期存在，我們必須要習慣這種生活。

我們華為大學在上課前經(jīng)常播放衡水中學的早操視頻，衡水中學是中國一個落后地區(qū)的中學。大家知道中國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方法是很難改變的，衡水中學也認為改變不了，但是他們改變了適應這種外部環(huán)境的勝利辦法。我們向這個學校學習什么呢？我們也改變不了世界，改變不了外部環(huán)境，那么我們只能改變在這種環(huán)境中取得勝利的方法。我們學習衡水中學的是，不改變外部環(huán)境，在這個環(huán)境中能勝出。

所以，換不換總統(tǒng)，不等于美國換政策，我們要有長期的心理準備。如果我們帶有很多僥幸心理，有可能會失敗。

15、瑞典《工商業(yè)日報》 Johan Nylander：在設備層面，華為和其他中國科技企業(yè)都已經(jīng)做到自給自主，現(xiàn)在的形勢是不是進一步加強了華為以及中國科技產業(yè)自給自足的緊迫感？您之前提到，華為通過使用更多的自研芯片使得自己的利潤得到進一步提升。我挺好奇的，為什么使用自己的芯片，利潤反而提升了呢？能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目前的貿易爭端或者說科技爭端反而有利于華為以及中國的科技產業(yè)尋求自給自足？

任正非：首先，我們不希望世界去全球化，應該堅持全球化的道路走下去。我們現(xiàn)在的一些做法是迫不得已，美國不賣器件給我們，我們自己的器件再不使用，那我們就會死亡。我們還不想死亡，所以在這個時候自己提供了更多自己研制的器件。但是我們認為，這個世界最終還是要全球化才會給人類創(chuàng)造更大財富，這點我們的態(tài)度是堅定不移的。

中國會不會有一些企業(yè)成長起來？有可能，但是我們現(xiàn)在沒有寄希望于中國企業(yè)成長起來替代美國。我認為，美國在世界上還是最厲害的，并沒有說要去美國化、脫離美國。當美國不賣給我們的時候，我們會有一些權宜措施。

16、芬蘭《赫爾辛基日報》 Katriina Pajari：您怎么看中國的國家安全法，對華為又有怎樣的影響？比如說法律中有一段寫到，必要的時候組織或者個人必須給國家安全相關官員提供協(xié)助，這也是華為必須遵守的嗎？

任正非：我不太理解這段話的含義。首長已經(jīng)明確指示設備不能安裝后門，我們就遵循這個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