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那時，日本東北一帶有志的教師群體中就出現(xiàn)了“教育運動”的火苗——目睹著如此多窮困潦倒的農(nóng)民家的孩子，他們高舉“北方教育”的旗幟，通過生活作文讓孩子們直面現(xiàn)實，即讓學生們觀察生活，并用自己的語言表達感受，并努力培養(yǎng)他們批判、破局的能力。

與此同時，試圖撲滅這一火焰的勢頭也在不斷壯大。年少的六太郎在巖手師范里也目睹了不少學生被帶走的景象。每當這種時候，千喜良老師都會悄悄地和警察們交涉，將學生們保釋出來。

以千喜良老師的下放事件為界，整個時代正以急促的腳步邁向了下一幕。國家主義的思潮開始席卷整個教室與宿舍。

千喜良老師的留任運動令當時就讀于巖手師范的六太郎感慨萬千。那時，還有另一位學生也是每日都想念千喜良老師，立志要成為千喜良老師那樣的教師。他便是比六太郎大一級的齋藤利雄。

當時，師范學校的學生在畢業(yè)后要作為短期現(xiàn)役兵服五個月的兵役。五個月后，大家便能升為下士，由此免除兵役。齋藤于一九三五年春天加入了弘前的步兵三一聯(lián)隊，九月服完兵役后便去了巖手縣紫波郡見前村(當時名稱)的見前小學當老師。第二年，結(jié)束弘前軍隊生活的六太郎也來到了同一所小學。

六太郎老師第一次站上講臺的那一年，日本的大城市里正流行著《勿忘我》、《啊，盡管如此》等抒情歌曲。尋常老百姓的幸福如風中蠟燭般閃爍。但就算是這樣微小的幸福，最終也在皇道派青年軍官發(fā)動的“二二六”事件以及第二年爆發(fā)的日本侵華戰(zhàn)爭中消失了。

電影《二二六》片段

兩位青年教師在國家制定的教學綱要下，全身心地投入那僅存一點點自由的寫作教育之中，讓饑餓的少年兒童將農(nóng)村生活的現(xiàn)實寫進詩歌與作文，借此幫助他們直面真實的世界。學生們寫完后，兩位老師會一直忙碌到深夜，為這些詩歌與作文制作油印本，在此基礎(chǔ)上制作《青空》、《對話》兩本文集。

那時候，齋藤老師正在和學校里的一位女老師談戀愛，還為此和禁止職場戀情的主任吵了一架。結(jié)果，齋藤老師和那位女老師因此被調(diào)到了不同的學校。

“他一直把我看作共產(chǎn)黨，正好借機除掉我。”齋藤老師說道。當時，通過生活寫作與學生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教師都被視為共產(chǎn)黨。一九四〇年，許多教師因違反了《治安維持法》而被當場帶走。

齋藤老師前往的新學校坐落于北上山系山麓地區(qū)的一個小山村。村里有許多基督教徒。

即使是現(xiàn)在，村里還保留著讀作“圣母寺”的真龍寺屋號、姓氏三佐以及架著十字架的墓穴。在這里，齋藤老師依舊是勤勤懇懇地教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們寫作文。

但即便是這樣一種努力，最終也被吞噬在黑暗的怒濤之中。自調(diào)到盛岡市內(nèi)的小學起，孩子們以及百姓們就天天被拉著參與防空演習。然后，戰(zhàn)敗的夏天到來了。

“聽了那一天的廣播，我覺得整個人都失去了力氣。自己就像是一個戰(zhàn)敗犯，送去預科練的孩子們死在了戰(zhàn)場上。周圍的同事里有的說要為了將民主主義貫徹到底從頭再來。但我當時想的是，不管怎么樣都得把老師這份工作辭了，放過我吧?！?

將六年級畢業(yè)生送出校門的一九四六年，齋藤老師也走出了校門。

此后，齋藤老師一直就職于日本國有鐵道，退休后在盛岡市內(nèi)的家中安安靜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當他談起當時的學生們，談起那些屈從的日子時，我們總覺得他的眼睛是濕潤的。

女教師的悲歡

一九三八年末，六太郎所在的巖手縣紫波郡的見前小學迎來了一位未來的女教師。她是松田察(當時叫菅野察)，十九歲，作為巖手女子師范的五年級學生來參加農(nóng)村教育實習。

松田察第一次在學校里見到六太郎時嚇了一跳。一身黑衣的六太郎老師在隆冬里竟光著腳走路。不過，更讓松田印象深刻的還是六太郎老師上的課。

那一年，陸軍大將荒木貞夫已經(jīng)當上了文部省大臣。所有學校都收到了文部省寄來的《國體本義》一書，天皇制軍國主義教育正在日本全國上下如火如荼地展開。而就在這“向右轉(zhuǎn)、向右看齊”式的集體教育被奉為教育上策之時，六太郎老師班里的孩子們卻顯得無拘無束、悠然自得。

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接受審判的荒木貞夫（資料圖）

松田當時在六太郎老師的班上實習，可只從他那爭取到了體操和音樂兩節(jié)課的時間。由此也可見六太郎老師真的是十分珍惜教孩子們的每一節(jié)課。一周之后，松田的教育實習結(jié)束。離開校門的那一天，六太郎老師把一本足足有三厘米厚的《教育實踐記錄》借給了她。

第二年春天，松田開啟了她在巖手縣氣仙郡世田米小學的教師生活。那是一個貧困的山村。當時的女教師們不僅得為吃不上飯的孩子們準備便當，還得擔任學校的保健師。當時規(guī)定女教師在畢業(yè)前要考出準護士的資格證(她們?yōu)榇藥缀鯖]有休息日可言)，保健師經(jīng)驗有助于取得該資格。家訪發(fā)現(xiàn)孩子們沒有衣服穿，女教師們有時還會從自己家里拿一些舊衣服送過去。

一九四一年春天，各國立學校在新學期收到了國家教科書第五期的修訂版。寫著“日本是一個好國家，純潔的國家，全世界唯一一個神之國家”的教科書被送到了孩子們的手里。當時的教綱還明確規(guī)定教師在課堂最開始的兩分鐘、中間的四分鐘、最后的三分鐘分別要講這個那個，稍不遵守就會被巡視的校長及視學官提醒。

在當時的情況下，老師們能自由教學的只剩作文課了。因此，松田便讓孩子們大量地寫作。有一天，她讓孩子們寫一篇題為《送兵出征的早晨》的作文。這些作文最后會被裝進袋里送給出征的軍人們。讀到其中一位學生的父親也將奔赴戰(zhàn)場時，松田便在那位學生作文的最后寫下了“希望你的爸爸能好好回來”。

結(jié)果沒多久，她就被校長和視學官叫了去：“你那個年級放在慰問袋里的作文非常不合適。你算什么日本國民！”由此，她還被迫寫了反省書：“今后一定會努力教導學生具有為戰(zhàn)斗獻出生命的決心。”

“那天晚上在值班室，我一邊哭一邊試圖反抗，最終還是被迫在他們寫好的內(nèi)容上簽了字?？赡苁且驗槲以谵k公室和其他老師說的話被他們知道了吧——‘不管多陛下萬歲，看著眼前這些被生活壓得無法喘息的孩子們，我真的說不出‘你爸爸如果能在戰(zhàn)爭中光榮死去就好了’這種話。”

現(xiàn)在，松田老師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她成了一名家庭主婦，住在盛岡市內(nèi)的一所中學前，每天聽著孩子們的嬉戲聲生活著。我們見到她的那一天，她興奮地告訴我們：“明天我要去參加當年教過的孩子們的同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