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觀光一日游？

《殘酷底層物語：一個視頻軟件的中國農村》這篇文章橫空出世?？吹介_篇的一瞬間，包括筆者在內的很多人都有一種噴薄而出的感動，仿佛在說：“啊，過了這么久，終于來了篇文章為這個被長期忽略的但是又重要的群體正名了！大象終于被承認了！”。而在這種感動之后，這篇文章偏偏又送來了大家喜聞樂見的“干貨”——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一個APP，那些對于中下階層百思不得其解，但真正釋疑又操作成本過高的問題，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快速消解的出口。

懷著最強烈的好奇心和價值未知的同情心，很多人開始隨著作者的指引，向這個中下階層的“保留地和秘密花園”大舉進軍。像極了一個手擎小黃旗，身背斜挎包，頭戴鴨舌帽（但收了傭金的）野導游，這位作者把他聽到的最聳人聽聞、不可思議的故事向他的團客們娓娓道來。如此，《殘酷》一文詳細描述了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自虐吃玻璃、鞭炮炸褲襠、十五歲小孕婦、6歲紋身小孩等等。當看到這些異事的時候，團客自然大開眼界，內心大呼過癮。更重要的是，霍導游的隆重推出的內容，很大程度上恰恰滿足了中上階層心中壓抑已久的強烈好奇心。

更有趣的是，霍導游在當完奇聞異事之旅老司機之后，又將方向盤一轉把話題引導向悲天憫人的社會問題高度，先是談了談“被遺忘的鄉(xiāng)村”有6.74億人沒人關注，又說了說“城鄉(xiāng)黑白對立”隔閡。這時好奇心剛剛得到極大滿足的團友們，忽然被這種修辭和敘事的反差打得措手不及，不羈的內心一下子變得慈悲，而之前看過的荒唐狂野內容野成了亟待鞭笞的稻草人。一種道德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其實我平凡如我，也真的很關心弱勢群體”。《殘酷》一文既滿足了讀者的好奇心，更為他們加上了仿佛上帝視角的道德優(yōu)越感。這種一石二鳥，無怪人見人愛。不得不贊這樣的文章寫法簡潔高效。文章簡直是大象游樂園的地圖？

果真如此？

選擇性的呈現(xiàn)事實有時比全然捏造能造成更大傷害。這款號稱能夠使毛澤東洞悉當代社會百態(tài)的APP果真如他所描述的一樣不堪嗎？在這個問題上，作者并沒有說謊，那些荒唐怪事確實客觀存在于那款APP中，也確實獲得了很多擁躉。我相信作者也有愿望打破城鄉(xiāng)之間在理解上的隔閡。然而，這卻絕對不是事情的全貌，作為這款APP的使用者，筆者可以負責任的說，作者摘出的是那些最極端、最具有話題性的視頻內容，相當具有誤導性。

雖然作者對于中下階層渴望關注、缺乏上升渠道的論述似乎成立，但是卻選擇性忽略了絕大部分人并非通過展現(xiàn)荒唐來實現(xiàn)人生目標。只要簡單的瀏覽就會發(fā)現(xiàn)，99%的內容雖然和城市中產的日常生活存在距離，卻絕不是什么荒唐透頂?shù)氖隆１热?，有人直播家養(yǎng)哈士奇雪橇犬產仔；有人通過傳授“鬼步舞”收徒盈利；有人通過異形相機扭曲形象以此搞怪；還有“美女”每天直播穿衣洗漱，招徠觀眾……凡此種種構成了大多數(shù)。和城市中產、宅男的興趣愛好，和各大直播、主播APP里每天上演的東西有很大交集。如此一來，作者精心拾掇的“荒唐集錦”連這個APP都不能代表，遑論整個龐大無比的中下層群體。

一位老師說的好:“我每年至少走三五處各地農村，快手表現(xiàn)的是極其少數(shù)的異類，不可能如文章開頭說的可以作為考察中國農村的切片。絕大部分農村青少年是在毛坦廠中學、東莞的服裝流水線、蘇州工業(yè)園區(qū)的電子廠車間、西成客專隧道的挖掘機、阿合奇牧場的馬背、無數(shù)建筑工地上的打樁隊里辛苦掙扎卻也未失對美好生活向往的人。很多人在物質上經過一些年打拼也并不差，只是很多知識分子有可能不愿意走下去，也不關注這些媒體聚焦之外的青年，或者因為道德虛榮心的需要刻意注目于‘底層’中絕望的一面。他們其實是地火，不停在運行，毀滅有之，爆發(fā)有之?！?

我覺得任何一個真正用過快手APP的人是不會以偏概全、大吹大擂的，除非就是為了制造刷屏文章?！堕_放時代》雜志主編吳重慶先生發(fā)來評價：“這是污名化中國鄉(xiāng)村的又一劣作，與返鄉(xiāng)體有一比。”

陜西師范大學林佳信同學給我們發(fā)來他的看法：“剛到農村基友家，吃著甜粽，關于城市人的同情也好、憤怒也好、獵奇也好、憂慮也好，謝謝了，但要是上約炮軟件一看，覺得城市人也要完蛋了?！?

來而不往非禮也，下面就讓大家欣賞一下一款城市青年喜歡的社交APP上的內容：

不多截圖了，不然截一萬張也可以。注意，這不是要批判城市人，而是說明，人性都有些暗面或者隱蔽的一面，我們不能以偏概全。相比之下，農村人那些“暗面”視頻倒是更坦白。

有些真理就這么簡單，看看每天騰訊、搜狐的迷你彈出首頁，低俗程度不亞于霍博士的文章。媒體為了眼球，都是推送最聳人聽聞的事情到首頁，但你不能通過推送來了解真實世界。

后記

筆者在華南山區(qū)城鄉(xiāng)結合部長大，很多同輩家庭成員早早進入社會打拼，很多鄰里鄉(xiāng)親便是販夫走卒之輩，很多同窗好友扎根基層.因此很多人眼中的觀光對象，就是筆者生活中真實一部分。對于老家、對于中下層、對于下里巴人的一切，筆者有一種強烈的親近感。

記得好幾年前在北美學習，偶然之間聽見一曲久違《紅塵情歌》，忽然感覺被帶回了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這正是城鄉(xiāng)中巴車上循環(huán)播放的“金曲”。聽著熟悉而“爛俗”的歌曲，忽然感覺回到了滿是塵土的擁擠鄉(xiāng)鎮(zhèn)街道，滿目都是“手抓餅”、“沙縣小吃”、“補房頂漏水”的標牌，發(fā)廊外還蹲著一個手臂歪歪扭扭紋著“龍”字的黃毛少年。這種真實令筆者感動，這是這個大時代中，故鄉(xiāng)留給我的最真實的一面，無論好壞。

顯而易見，和大城市相比，農村、鄉(xiāng)鎮(zhèn)、城鄉(xiāng)結合部、甚至縣城都是落后的。然而，面對這種結構性的困境，霍博士的獵奇與悲憫令筆者遺憾：獵奇雖可能有啟發(fā)，但是卻易引發(fā)誤導，加重隔閡；悲憫雖可能產生感動，卻易流于表面，遏制思考。這樣看，《殘酷》一文對中下階層倒是挺殘酷的。想要真正了解基層解決問題，如果不能扎根浸潤，起碼應該做到客觀、合理選擇觀測對象，了解具有代表性、廣泛性的事物進行調研，而非危言聳聽、奪人眼球。當然，如今新媒體內容創(chuàng)業(yè)有自己的一套邏輯，我們也應該像了解體諒農村人一樣去體諒內容創(chuàng)業(yè)的不易。那些做長期深度農村研究的人，如果文章轉發(fā)不廣，不妨也反思一下寫法。

此外，悲憫也大可不必，勤勞的人最不需要可憐，因此悲憫之情常常除了感動自己，最后誰也沒有被感動，剩下一堆優(yōu)越感，卻像“抓不住的月光握緊就變灰暗”，最后這是一句中產階級喜歡的歌詞。

【作者施蘭茶系國際關系、產業(yè)變遷和南亞問題研究者，本文感謝觀察者網大風哥的詳細修改建議、標題和提供部分圖片。印度鄉(xiāng)村婆羅門施蘭茶與中國工人首陀羅大風哥的緊密協(xié)作一直是當代世界跨越國家、階層、城鄉(xiāng)、種姓，實現(xiàn)多元一體、有序合作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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